《晕氧》
《晕氧》
Length: 00:28:58:00,
Producing :8.2008,
Medium:HDV
从某种意义上说,《晕氧》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具有人类学意味的影片。
这个作品源于一个委托——我受策展人郭晓彦女士之邀参与一个名为“消失的现场”的计划的系列创作活动。拍摄的场所设定为中国西部的高原地区,这里是西部藏民聚居自治的地域,对我们一般汉人而言,也是充满神秘的陌生之地。
“消失的现场”,这个主题在我看来过于“香格里拉想象”(1)了。它有一些惆怅,些许伤感、慨叹,但却是以我们东部所谓的“现代文明社会”为中心,对异域文化的想象与缅怀——这恰恰是我所不认同的。
到达号称世界屋脊的高原,我决心用镜头去观察“人”,发掘“人”的生活和心理,而不是带着某种文化想象以及对异域风情的猎奇,去拍摄那些俯拾皆是的美丽风景和典型的文化风物。因此,在拍摄之初,我就决定了特写镜头将是这个影片的主要基调:我要去拍摄面孔,并通过面孔探索那些充满质感的心灵。
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雪域高原,我终于发现了“人”,发现了那里的故事——我们向导的表弟,一个叫改日·罗松格来的年轻人的故事。
罗松自幼成长于大草原,从未离开过,也从未见过草原外面的世界。他象大多数草原青年一样,没有受过教育。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所面对的就是空旷的草原(经常数十天不见一个人影)、蓝天、白云,还有牛羊和四季。象他这样的,不过是草原上千千万万文盲青年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而已。这些青年人无需接受教育,也没有读书的动力。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个藏族青年如果辛辛苦苦地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却非常难找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了,收入也不如在家放牧牛羊来得多。在国家的少数民族保护政策下,他们在家放牧务农就可以有不错的收入了。因此,草原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上学读书,也不愿意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学,更不愿意学习汉语——对他们来说,汉语毫无用处。
但改日·罗松格来不同,尽管他父亲一直反对,尽管汉语对他的实际生活毫无用处,他还是从小就坚持通过听收音机以及向偶尔来草原小住的城里亲朋讨教,自学多年,终于学会了汉语。正如他的表哥在影片中所说,对于罗松而言,已经没有机会走出草原去接触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汉人的世界?现代文明世界?),因为他已经娶妻生子,这对于非常传统的藏族人来说,已经注定一生守候家庭,终老草原了。
但是,罗松仍然对汉语充满兴趣。在我们拍摄的时候,他总是守在一边,尽量找机会跟我们聊天(当然是用汉语!),这真让人好奇!罗松为什么花如此大的努力,如此辛苦地去做这件看来毫无用处的事?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文化想象的执着。正如我们这些身处东部都市里的人对西藏及其文化的“香格里拉想象”那样,罗松也对大草原外面的世界,对高原下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充满幻想。但是他对梦想的执着却非我们所能比,在我看来,他的这种执着可能与他们的宗教经验、
以及人生观念相关:在藏民族的信仰中,总有一种现实与梦想因行动而统一(同一?)的意味。现实与梦想,在他们的心里并不是存在的和不存在的、真的和假的这种对立关系,更不是分裂的(这种对立和分裂是现代物质文明的特质)。对于罗松而言,很可能在他学习汉语的努力中,在他使用汉语的时刻,就已经意味着拥有了那个汉语所代表的世界。这就像那些穷尽生命近三分之一时间游走转经、礼佛朝拜的藏民,他们并不去核算生命成本与彼岸幸福之间的比例关系,因为在苦行中,他们已经拥有了来世,拥有了彼岸。
在影片中,我选择了三个不同海拔高度的地点拍摄。有趣的是,三个海拔高度所呈现的不同影像特质似乎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三种不同的生存状态、三种对生命的不同认知:5000米左右海拔的高原上,一个青年人用藏民宗教激情式的想象拥有了一个别处的“现代文明”,他同时也完成了这一过程——用自己的想象把一个异域文明同化于自己文化的世界之中;在3600米海拔的城市中,到处都镂刻着两种文明、两个世界并置,甚至相互冲突的痕迹;在最低的东部(海拔20——60米),是一个典型的现代化文明城市,在这里(以及东部的很多地方),那个5000米高的地域同样被想象着,但是所用的方式不同——把藏文化商业化——对另一个文明的想象变为了商品。这种想象,同样也把一个异域文明同化于自己的文化世界之中,从而成为了自己文明的一部分。至此,我们就要问:想象如何突破自身的禁锢?不同文化间的理解是否真正可能?“消失的现场”,曾经存在过吗?
无论如何,这次拍摄的经历,使我得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思考自身,以及自己所身处的文化。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发现之旅,不但发现了异域,还重新发现了自己。
(1)“香格里拉想象”:此处特指一种思维惯性——对于异域文化、较为原始的或贫困的地区,采取一种观光客的心态,希望它们保持所谓“原生态”,却全然不顾这种“原生态”事实上是以当地人民生活的困苦和对发展的牺牲而得来。